杀死我的理智

瓶中孤城。4

ACT4:“曙光”

市政大厅。

苍白而无温度的阳光从落地窗探入城市的权力之巅,旧时代的热源以最恭敬的姿态为最高执政官铺下光明的地毯。须发皆白的老者背向入口,合上手中的《麦克白》。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阳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从靠窗的大厅边沿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心,地板上呈放射线状的彩绘的起始点,那是一只血红色的眼睛,隐着淡淡的邪意凝视着上空。在大厅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正对眼睛的天窗,宛若专门为它准备的窥探之孔。

“‘光学镜面’!”

那是谁在呼喊?

这个代号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敢于直接在他面前喊出了,自从他藏身这高塔高处的市政大厅起,他们就从来只以“执政官”作为面对他时唯一的称呼。而现在,那个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地将这一层钻石和金丝编织的纱帐揭去。

空气中踏出一双高筒靴,随之而来的是绅士瘦高的身形。他的左手蓄满了电光,躁动不安的电弧在金属利爪上来回跳跃,把这杀人机器映衬得美轮美奂。

“雾隐。”光学镜面的面色和蔼,他转过身,似乎面对一位老朋友一样面对着冒险团最危险的叛徒。“没想到你能够找到这里。”

“熔炉高塔的设计我也是参与者,我当然知道安全系统的漏洞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没猜错,你也同样把通关的途径告知铁帽团了吧?在你们初次会面的时候。”光学镜面用手杖猛击了一下空气,但绅士不为所动。

“园丁计划最大的漏洞,就是其位于高塔的指挥部自身。相控尖塔组成的音波网络几乎覆盖了整个城市,却单独漏过了中央的熔炉高塔。自从‘音波’开始她那搞笑的工程,我就基本住在熔炉高塔内部的一间储藏室里——但我仍然不敢对卡尔下手,除非熔炉高塔内部的警备力量因为我的出现而外调。”绅士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并没有把面前的老者放在眼中。

“灯下黑啊...”光学镜面长叹一声,笑容里露出一点人老成精的狡黠。

“对,灯下黑。”绅士答话,左手却突然倒竖起来,利爪狠狠朝身后剖去。

“噗嗤。”

光影破碎,血chui肉翻腾。即将跑出市政大厅的光学镜面被一刃贯chui通,狠狠甩到大厅中央。血顺着地板的纹路流淌,被染红的白色胡子中隐着的口如同破风箱般吞吐着血块和空气,老人的面孔因为气管受损带来的缺氧而泛紫,瞳孔中的生命正快速流失。

“而你呢,光学镜面?”绅士俯身看着老人,言语中的儒雅和戏谑不见了,满是狂躁和暴戾“这么长的时间,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你把经济交给卡尔,科研交给时之砂,军事、安保和政治则由音波大权独握。而在城市行将冰封的时刻,你,身为最高执政官,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

“咯...咯...”光学镜面徒劳地张着嘴,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看着绅士的右手伸向他的额头,他的瞳孔惊恐地涨大了。

雾隐摘下光学镜面的礼帽,手指从其上泛着七彩光辉的棱镜装置旁拂过。突然,他平端礼帽,按下了启动钮。

一个三维投影展现在他面前,光学镜面手中捧着红色的眼珠,喜不自胜...

“您也一直想控制邪眼。”他看向地板上行将死去的执政官,视线同老人绝望而羞愧的眼神相撞。“是啊,当您已经站在全人类权力的巅峰,那更上一步唯一的办法便是控制那尊神。”

“而我不同。”

左手猛地划下,狠狠割开光学镜面的喉管,随着鲜血涌出的沾满猩红的金属物,是卡在那里的钥匙,看得出它的主人曾经试着将它吞下去。

“我比您...务实得多。”

拿出先前那柄钥匙,雾隐将两柄一并插入隐匿在大厅中央的钥匙孔中,那绘在地面上的邪眼活了,一座升降机从鲜红色的瞳孔中徐徐升起,带着它机械躯体上的绅士如神灵飞升般垂直上升,直到那天窗之上,那里是熔炉高塔的塔顶,城市的巅峰。

 

“再抽调两支小队封锁附近的相控尖塔!对第五区实施隔离,任何敢于越界者一律击毙!D1,D2小队突进到第五区的相控尖塔中心,报告情况!”指挥大厅,音波的额角已经见了汗水。

第五区的相控尖塔一毁,这个片区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盲区,园丁计划出现了巨大的空洞,而倘若不及时弥补,她长久以来精心维稳的成果将毁于一旦。

“侦测到一支小队正从第五区向第六区渗透。”瓦尔莱塔报告道。

“给我查出他们的通讯。”音波的脸绷得紧紧的,这时一名工作人员跑到她身边报告了什么,她面色一变,手中长杖狠狠朝地面砸去,空气涤起层层巨浪,以她为起点呈球状扩散,忠实地反映着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她的心宛若被巨锥击中,它如战鼓般鼓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撕裂血肉,从胸口直窜出来。

“蒸汽,你快去高塔顶层!”音波再也无法保持住镇定的神态,她仰头望向穹顶,瓦尔莱塔看见她面孔上毫不掩饰——或者说根本无法掩饰的惊惶神色。“快,快给我接时之砂!”

“音波?你怎么了?”再一次从全息投影中现身,时之砂仿佛嗅到了指挥部大厅中不祥的气息。她看见不顾伤痛飞奔而去的蒸汽,看见音波在第一次面对那邪眼时都不曾露出的惊慌神色,不由得从座位上起身,将裘皮大衣拿在手中。

“雾隐去塔顶了,最高执政官已经殉职。”音波说道“他一定想破坏封印,时之砂,现在我以代理执政官的权限命令...”

“啊!”

时之砂猛地被什么东西向后拖去,她惊恐地大叫着,但那个东西似乎只将这作为捕猎的乐趣之一。它那宛若一团碎肉的不能被称之为肢体的身体结构迅速包住了女人娇小的身体,随着清晰可闻的咯吱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将惨叫声掩盖,血液如喷泉般在全息投影上肆意挥洒,宛若真正的血染红了指挥大厅....

“时之砂!”音波失声惊叫“出了什么事?请回话!请回话!”

没人能够回音,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瓦尔莱塔看着全息投影里的血液,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去继续监控。

“没...没事。”于瓦尔莱塔而言,或许不会有比时之砂的突然死亡更令人惊诧的事。更令瓦尔莱塔瞠目结舌并打破了刚才所下结论的是,时之砂的声音居然从全息投影中传了过来。带着一点惊魂未定,但确实是她。

“时之砂?是你吗?发生了什么?”音波急切地问道。

“它逃出来了。”时之砂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全息投影中,包裹在黑纱里的躯体完好无损,手中是那个她之前一直在研究的蓝色器皿,现在它已经变空了。她在操作台上按了几下,实验室的全貌展现在指挥大厅众人面前,瓦尔莱塔看到了那个偷袭时之砂的东西,她惊恐地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不吐出来。

那是一团...怎么说呢,不知是血chui肉变成了章鱼,还是章鱼涂满了血chui肉。张开的腕足状躯体中满是一排排的利齿和一只只猩红色的眼睛,其中甚至还能看到粘着残chui肉的人chui骨,身体深处隐隐可见一个残破的手电筒,那应该是早些时候吃进去的。它保持着攻击的姿态,但现在它被凝固在一团缓缓转动的冰蓝色液体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冻结了。

“是我们从地心取出并封在宝箱里的那东西。”时之砂似乎完全没有死而复生的觉悟,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回试验台前“多亏了‘瓶中时光’的第一阶段研究成果,要不然我就没命了——音波,我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她的脸似乎正凑近屏幕,“看来它是从熔炉高塔一层直接钻进来的,我们的保险装置被它破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音波,千万别在这时候...”

音波的面色完全苍白了。

一道红光突然在全息投影中亮起,将整个投影映得一片通红,随着时之砂的惊呼声,那红光直冲向上,通过熔炉高塔塔体中心的升降机的巨大天井,直上长空。

 

第五区与第六区边界处。

“团长,你真的觉得那个家伙提供的信息可靠么?”医生打扮的女人罔顾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起身从一具被腐蚀出白骨的士兵尸体处离开。那尸体的脖颈上还拴着一个绳结,嘴巴大张,面色青紫。

“马上了。”裘克扛起电锯,望向城市中央的方向,那穿破云霄的高塔尖顶,在他眼中似乎一个勇士正举起长矛刺向天空,向严寒宣战。“他说,他马上就要打破冒险团对地热源的垄断了,到时候,我们获取地热的障碍将消失,我们想要多少热能,就能有多少热能...哈哈哈哈哈!”

他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解脱的意味。多少次了,铁帽帮为了仅能在室外保存几分体温的热能付出数条人命,在每次如同苍蝇争夺尸体上腐chui烂的脓水一般的争斗后,他们不顾包扎伤口,甚至置奄奄一息的伤员于不顾,而是拿着各自的“玻璃球”从每一具尸体处,收集那尚温热的血液中的每一分热能。

狂放的笑声萦绕在周围的每一个人心间,仿佛拥有某种恐怖的感染力。第二个人笑了起来,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周围的低温在此时似乎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一道看不见的红芒扫过他们,又向着更远方扩散,直到城市的边沿。所到之处,那蒸汽之都永恒梦魇般的寒冬溶解了,随之而来的将是更深层的恐惧。

 

“警报!第三区的城市卫队同我们失去了联系!”

“调B2小队,B3小队前往调查!”

“第八区失去联系!”

“附近还有能调动的小队么?让他们火速前往,提高警惕!”

“第四区的相控尖塔的信号消失了!”

“第六区,第二区,第一区的卫队都没有回话!”

“第七区的相控尖塔被摧毁!”

指挥部,一条条信息从满头大汗的情报员们口中传来,其中没有任何一条稍显宽慰。音波显得更加焦躁了,香汗已经将身上的棉衣湿透,她竭力做着一次次指挥,但在一条条失利的报告中,她的命令就像一杯水之于覆盖了整座森林的火海那样可笑。从头到尾,瓦尔莱塔没有再说一个字。“星空”上亮黄色的指示灯缓慢转动着,就仿佛城市中的一切都像它所表示的那样安然无事。

“够了!”音波的吼声随着随身的扩音装置扩大了无数倍,久久回荡在指挥部的厅堂间。情报员们噤若寒蝉,唯有机械的声音仍在不知疲倦地发出毫无感情的响动。

“所有还能联系到的卫队,向城市中央集结。”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音波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她前行几步,无力地依靠着长杖猝然跪坐在地。实际上,在下达这个命令的那一刻,她已经放弃除了熔炉高塔外的整个城市。

“总长...”一位情报员从她身后上前试图扶起她,却被她以难以想象的敏捷一把推开。扶着手杖勉强站起,她脸上露出一个略微宽慰——在瓦尔莱塔看来似乎是在自欺欺人——的笑容“没关系...无论那些叛徒如何...在摧毁所有相控尖塔后,他们只会误入歧途...以为我们最后的筹码位于高塔顶部。”

“时之砂会搞定的...我不会输...不会输...”后退两步,她似乎略微捋清了思路。看着她阴沉似水的面孔,瓦尔莱塔后背一凉,但就在她想出可能的对策之前,音波已经将被护目镜遮蔽的面孔转向了她。

瓦尔莱塔深吸一口气,略显释然地盯视着她的护目镜,仿佛在等待什么。

“第五区人员最后的回报显示,相控尖塔并未故障,而是被人恶意摧毁。”旁侧的情报员沉声汇报道“现在,我们确认所有相控尖塔已经被摧毁...同我们作对的不仅是个别的反抗组织...而是...全城的人!”

“这倒是奇怪了...接地心实验室。”事到如今,音波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时之砂的全息投影再次显现,她问道“时之砂,邪眼的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不同于音波的镇定,瓦尔莱塔再次震惊了。在身上只有一件清凉的黑纱的情况下,时之砂的躯体居然完全汗透了,被浸透的黑纱紧紧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躯体,脸上的妆容随着汗液模糊,整个投影笼罩在红色的光照下显得更加光怪陆离。不难看出,地心实验室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甚至制造出了在蒸汽之都中难以想象的酷暑。“刚才的那个家伙像田鼠打洞一样,将我们的保险装置和地心的隔热层都钻出了一个空洞。现在保险装置的功效已经大打折扣。‘它’现在还处于刚刚苏醒的迷糊期,但现状很难持续太久。我们必须重启塔顶的封印装置...”

“但你们还有机会么?”

这声音从指挥部的入口传来,冰冷中渗着浓浓的邪意。一个东西被向着音波的头颅飞掷过去,她无比敏锐地一甩头,那个东西擦着她的发梢飞过,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留在她的肩侧。来人冷哼一声,再度出手,裹挟着红色霞光的雷电雾刃如贯日长虹般直取音波面门,所到之处皆是空气撕裂的尖啸。

 

“我以代理执政官权限,启动应急系统贝塔。”随着音波的娇喝,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陡然升起,如一道天幕将指挥大厅整个分隔。雷电和雾刃被屏障阻隔,但其中夹杂的诡异红光却不受阻碍,它有如活物一般跃动着窜过屏障,迫不及待地钻到离它最近的几名情报员体内。几人抱头倒地,双目暴突,大张的口无意义地发出杂音,手脚如同疯魔一般舞动起来。

“将被感染者全部击杀。”毫不犹豫地下达射杀的命令,大厅内的几名警卫齐齐举起逆温步枪,跃动的冷蓝色射线瞬间将那几名情报员变作冰渣。音波踢开了刚才被扔向她的东西——“蒸汽”那血葫芦一般的头颅。“雾隐...不对,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邪眼寄主’?”

“随你喜欢,音波。”绅士的身影从隐身中浮现,随之一起出现的是寄宿在他胸口那犹如活物的巨眼,同新生的孩子的眼睛般好奇地转动着,窥伺着周围的一切,畏畏缩缩的情报员和警卫,躲藏在阿尔法材料护盾和蓝色机体里的瓦尔莱塔,还有如一尊雕塑般端立大厅中央的那位女国安部总长。“你真是愚不可及,‘音波’。”

音波没有回话,雾隐却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突破口。“园丁计划?亏你想得出来。你们真的以为那尊神可以为你们所控制,而你们则理所应当地坐在城市的高层,冠以救世主的名义,实际上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你视人犹芥,甚至不惜采用这种恐怖的窥测系统对人民进行高压统治!”他锋锐的左手指向在层层保护下目瞪口呆的瓦尔莱塔。

瓦尔莱塔的确再一次惊呆了,神?那是什么?

在蒸汽之都,这个词汇好久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当冰封降临世界,所有宗教似乎都在同一时刻销声匿迹。大家都清楚,即便上帝真正存在,他也已经彻底抛弃了人类。而冒险团的存在更是取代了所有的信仰对象...

音波依然不语,雾隐接着说“而你呢?你又做了些什么?你自以为能够窥探一切,以为可以掌控未来,以为世间不会有能够胜过你的东西。但事实已经证明了,即便你知道一切,你也依然无法阻止我。你抓不住我,也阻止不了铁帽团对你那些通讯设施的破坏!现在,神的旨意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城市内的居民已经听命于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实已经证实了,人不可能去指望控制神,在冰封的末日之中,只有顺遂神的意愿才是唯一的出路...”

 

指挥大厅外的走廊传来喧嚣声,瓦尔莱塔浑身冰冷,她看向音波,很明显,音波刚才只听清了雾隐长篇大论中的一句。

“相控尖塔是被铁帽团摧毁的,一开始就是。”音波转向被阿尔法材料和“星空”机体层层包裹的瓦尔莱塔。“瓦尔莱塔女士?”

“对不起。”星空蓝色的机体下传来瓦尔莱塔的喃喃声,宛若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但我得活着。”

“你被收买了?”音波蹙眉,“这说不通...你应当没有任何可被收买的把柄或关系,难道雾隐知道什么我所没有调查到的?”

“他不知道。”瓦尔莱塔看了看似乎同样疑惑的雾隐。“我也没有被收买。说实话,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异常,我也很惊讶。”

音波的眉头越锁越紧,她猛击地面,长杖一端的扩音器将声波转向固定的方向,随着音波将亮蓝色的机械蜘蛛整个笼罩,她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星空的内置机构几乎全部烧毁了,只剩链接生命维持系统的那一小部分还在运作。从损毁的情况看,这样的故障已经发生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相控尖塔模型上的丝线传导的音波信息,理应完全无法被它收录和翻译。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瓦尔莱塔还一直执行着传递信息的任务,一如最开始...

“你...你...”音波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持杖的右手剧烈颤抖着,左手食指直直指向瓦尔莱塔的方向“你是怎么...”

“在发现它已经无法提供信息后,我也惊呆了。”瓦尔莱塔放低声音,小心地说着,仿佛稍微抬高一下音调,就会让音波彻底失去理智一般。“但是我发现,虽然机体已经无法破译这些声波的涵义,我却可以凭自己的感觉来对这些振动进行简单的判断...”

“也就是说,最近以来,我从你这里所接收到的情报,都是出自你的个人判断?”

“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对声波的翻译越来越熟练,很快可以达到以假乱真,但是,我终究是比不过机械的,在集中观测一个地点的时候,其他地点就无法兼顾,而且,我的判断恐怕也会出现一些失误...”

“为什么?”音波有些歇斯底里,“既然你发现了机体损坏,又为什么不说?”

“我害怕!”虽然被蓝色的机械面具遮盖了面孔,但所有人都能透过那带着哭腔的话语想象到瓦尔莱塔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除了在机体里依赖生命维持系统生存,我什么都做不了...一旦你们修不好这个机体,你们就会抛弃我,我就必死无疑!”她剧烈喘息着,又说“而且...而且既然你没有发现,我也想试一试,我能不能通过练习,完全取代‘星空’的位置,然后再和你摊牌...”

“你倒真是个人才。”音波踱着步,怒极反笑,戴着护目镜的眼睛直直对着瓦尔莱塔,这居然是她第一次正视她。“如果早些发现你的能力,我会考虑令你加入冒险团的。”

“让她加入?笑话!你只会立刻灭杀她,因为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已经不弱于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自以为是的以残暴为手腕的统治者,从来都只有灭亡一途!”被隔在指挥部巨大屏障外的雾隐毫不留情地揭露道。就仿佛为了同他的话语呼应,指挥部虚掩的大门被猛地撞开,随着几具惨不忍睹的士兵尸体被扔入大厅。铁帽团团长裘克拎着他的链锯,另一只手则插着几支被完全染红的利刃,带着那标志性的狂笑一瘸一拐地闯了进来。随着他一起的,还有铁帽团的全部成员和红了眼睛的市民。

“哈哈哈——哈!”笑声宛若一只到了时刻的闹钟,随着链锯的启动徒然提高了音调,裘克高举电锯狠狠冲向音波,却当的一声撞在无形的屏障上,被反弹过来的飞转的锯齿在他自己的额头豁开一道不浅的口子,血瞬间染了满脸,但他恍然未觉。在他身后,那些铁帽团成员也各使手段试图突破这屏障,甚至市民们也不甘人后。他们红着眼睛,用头和手击打着它,却无法撼动半分。

“没有用的。”音波说道。“这就是新材料贝塔,是新材料阿尔法的弱化版本,优势在于可以量产。我用它重新修葺了熔炉高塔的墙体,其中包括你们现在攻击的屏障,一般的攻击根本奈何不了它。”

“那又怎么样呢?”雾隐是唯一没有动手的人,他嗤笑着,张开双臂,宛若正在宣传神圣教义的大天使长基路伯。“蒸汽之都将重生!音波,不管你有没有承认,但我必须提醒你,你的汗水已经告知你了,蒸汽之都的温度正在上升!神将把温暖重新赐予人类,不久之后,邪眼将成为人人所供奉的新神,为人类带来一个新时代!”

的确...瓦尔莱塔这才注意到,先前音波额头上的汗水,还有地心实验室里时之砂突然的陷入酷暑,不是因为她们行将落败的紧张,而是城市的温度的确在上升...

可是,雾隐口中的“神”究竟是什么?她向音波投去询问的目光。

 

音波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无奈,似乎是嘲弄。她戴着真皮手套的手悄然抬起,摘下了自己的护目镜。

在各种武器攻击屏障的声浪中,银色护目镜同地面击撞的那一声叹息无人能听见,但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引了。

如瓦尔莱塔一般,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音波的眼睛。无论何时,她都戴着那银色的护目镜,如同守护一个约定俗成的秘密。

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女人的双眼,只剩下一抹暗淡的灰色眼白。不能称之为眼睛的一片混沌的晶状体,却拥有摄人心魄的能力,甚至让疯狂的市民们停止了攻击。寂静难得地回归了高塔指挥部,这是最后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裘克的狂笑将这沉默击得粉碎,“哈哈哈哈哈,都说,都说国安部总长...国安部总长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哈哈哈哈——没想到,居然是个瞎子!”

蒸汽之都国安部总长,监控着所有人一举一动的代执政官,居然是个盲人。

一直以来,所有的敬畏和恐惧,都在此时此刻沦为一场笑话。笑声就像平静的油锅中央的那一点沸腾,瞬间席卷并将寂静本身埋葬。失去理智的人们哈哈大笑,纵情嘲弄这个曾经的上位者,但笑声中夹杂的却是纯粹变了态的癫狂。音波面色苍白,紧抿的嘴唇有些发紫。巨大的屏障隔绝着两个世界,外侧是癫狂的盛宴,内侧却针落可闻。

“音波...音波!”时之砂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突然出现在音波身侧的全息投影,宛若身着黑衣的天使,但屏障外的人已经不会思考为何平地中会冒出一个人来,他们依然撞击着屏障,纵使头破血流,指甲脱落,任凭鲜血在透明的材质上汇聚成一股股留下,他们不知道后退,不知道疼痛,只想冲进去,将那个女人,那个监控着他们一举一动的梦魇撕成碎片。

“不用说了。”音波伸出一只手,阻住了时之砂接下来的话语。“‘瓶中时光’如何?”

“先前的那次回溯,已经耗尽了已有的能量。地心实验室的外壳被那个怪物破坏的同时也造成了循环系统的损坏,能量已经无法回冲。就算回冲了,凭这小小的原型机,恐怕...”笼罩在红色光辉下的全息投影绝望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拉音波,把她拽到那酷热的地心给自己寻个办法,但两只手打空中互相穿过,毫不意外地落空了。

音波长吟一声,默然无语。时之砂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让她的面孔在投影里越来越模糊“音波!我不想死,想个办法...求求你...想个办法...你总有办法的...”

“不想死?”音波如梦呓般重复着时之砂的话,苦笑一声“世界上哪有永生的人呢?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刹那,便都有了注定的结局。时之砂,你很幸运,你会死得最快,毫无痛苦。而我们。”她看向屏障外喧嚣的人群“我们注定将成为烤箱里的肉。”

“呵呵...这样么。”时之砂胡乱擦了擦脸,和着泪的妆容被拭去,去除了那一身代表财富的裘皮,去掉了平日里那些挂在面上的脂粉,她的面孔反而更加美丽,宝石般的眼睛没了面纱的遮蔽,眼角的泪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很快蒸干了。她有些释然地一笑“你说得对...音波,我听你的。”

“你...你是什么意思?”屏障外的雾隐质问道,身为前冒险团成员他知道时之砂位于地心的绝密实验室,却对其中的研究并无所知。而机体下的瓦尔莱塔更是一头雾水。

“是时候了。”音波挥了挥手中的长杖,仿佛启动了什么莫名的装置,她的声音被扩大了无数倍,久久回荡在指挥大厅,回荡在熔炉高塔,让蒸汽之都城区内的所有人听见,甚至一直扩散到瓶中孤城最外层那巨大的瓶状隔温层之畔。

“各位一直都觉得,熔炉高塔之下,是我们城市赖以生存的地热源。”音波的声音带着绝强的穿透力,穿破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那层淡淡的红光,钻入他们的脑髓,对话他们的灵魂。

“实际上,我们也是一直这样宣传的——我们之中,谁也不想在入住城市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告知自己住在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上。”

“严寒降临之前,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冒险团。我们是一群普通人,为了追求那些为世人所不见的神迹而走到一起。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我们,我们远离人类社会,远离阶级,远离纷争,自由自在。”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处深入地下的天然溶洞中发现了一处极热之地。那里的温度高过寻常地底深度的千万倍。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岩浆的不正常溢出——那并不算非常稀罕的事情,但随着进一步的探查,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三十余名团员或者陷入火海不知所踪,或者被地热中出现的怪物撕碎,幸存者中的大部分陷入了一种永恒的癫狂中,最后我们不得不结束他们的生命。也是在那场浩劫中,我失去了我的眼睛,它们看见了不能看见的东西,为了保存神智,必须做出牺牲。”

“这场浩劫之后,我们决定将这里的一切作为我们永恒的秘密。当时的四名幸存者互相约定,将此地永远尘封。”

“我以为,这段记忆将最终被时间遗忘,而我们将继续自由自在的冒险旅途。但随着严寒降临,一切变了。”音波那双看不见的浑浊的灰色眼睛望向远方,但未曾流下一滴泪水。她的泪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经淌干,随之流逝的还有那个羸弱而需要旁人照应的姑娘,只留下一个坚强的女冒险者。

“我们知道,地心有着能从严寒中拯救人类的东西,但我们也深知,那里有着一个怎样恐怖的存在。但我们义无反顾地前往了那里。抱着必死之志的我们发现,那个东西居然似乎因为地表严寒的到来进入了休眠期,而我们也终于有机会对它进行整体的勘测。虽然高温和它周围的怪物还在威胁着我们,但我们四人也不比当年。上次失利之后我们从列兹尼克工业得到了新的装备,这足以我们完成所需的作业。”

“我们得出了结论,这是一个来源不明,但寿命至少长过人类种群演化过程的生命体。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能依照它的外貌取代号为‘邪眼’。在它的周围,有一些和它身体结构类似的凶残怪物,也有我们所梦寐以求的大量热能——似乎是因为它长期蛰伏在那里而让那里的地理结构出现异变,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热源。”

“最后,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们趁着它休眠的时机,联合列兹尼克工业在它蛰伏地的正上方建立了熔炉高塔,以此获得它身周的热能来尽我们所能保存人类的生机。我们接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熔炉高塔周围渐渐筑起新城,这就是现在的蒸汽之都。”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四个人就是后来的‘光学镜面’、‘时之砂’、‘雾隐’、‘音波’!”瓦尔莱塔仔细地听着音波的讲述,她和屏障后的那些情报员和卫兵恐怕是唯一一批能够保存灵智,并且聆听这座城市终极秘密的人了。剩下的人或许听取了这些,但他们已经无力表示惊讶,他们的身体被禁锢在癫狂中,只有灵魂在痛苦地哀嚎。

“然而,我们都知道,那个地心中的恶魔不会永远沉眠。于是,我们在它沉眠地之上几百米处设置地心实验室,并从那里抓出了一只伴生的怪物以做研究。最后我们得出结论,邪眼沉眠的同时依然对外界保持着一定的感知,如果我们攫取它身周的热能达到一个限度,它就会苏醒,随之而来的是末日降临。在我们发觉的时候,它就已经处于醒来的前夕。我们在熔炉高塔上加装了封印,并用类似的方法在地心实验室和它之间加入第二次保险装置。但我们都知道,这绝非长久之计。”

“于是,我和时之砂启动了‘瓶中时光’计划,通过对时间科技的研究,我们最开始计划让世界回到冰封之前,但那需要太多的能量,根本就毫无可能。后来,我们又试图逆流邪眼的时间,让它重新陷入沉眠,这样我们就可以反复使用这种力量而无压力地攫取地热。”

“笑话!”雾隐突然出言打断“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是人类,音波!人类不可能去改变神。冒险团的经历告诉我,世界上比我们高大的存在实在太多,面对它们,除了顺遂,我们别无出路...”

“邪眼不是神。”音波说道“它或许强大,强大到直接看一眼都会陷入疯癫,强大到无需完全清醒,便夺取城市中大多数人的灵智,但它不是神,是生物,和我们人类不同的生物!神有必要接受人的崇拜,但生物不必要。试想,大象会不会在意一群蚂蚁是否崇拜自己?不同阶级的人尚且互不相容,人又怎么可能和邪眼和平共存!除了奋起自己的力量来自救以外,没有任何途径能够拯救人类!”

“本来,‘瓶中时光’有希望完成。”音波又转向那些疯狂的市民。“但是你们毁了!你们亲手毁掉了唯一的希望!当你们习惯了我们所提供的温暖,在我们不得不为了防止惊醒邪眼而减少热能提取后,你们便怀疑热能被我们内部垄断并消耗。为了防止蒸汽之都发生内乱,防止人类毁灭自己,我不得不启动园丁计划...你们说我专断也好,残暴也罢,但是有时候,暴力是根除这些问题的唯一方式!”

“而你,雾隐,你因为你对邪眼的畏惧,你彻底毁灭了瓶中时光计划,也毁灭了蒸汽之都。你以为你是打破桎梏发出呐喊的英雄,实际上你却是最彻底的懦夫!”音波指着雾隐的方向控诉道,失明之后,那她唯一的指路明灯——声音,此时却沙哑了。

“可是,为什么不能将真相早些公之于众?”瓦尔莱塔突然发言,让音波和雾隐都始料未及“告诉大家你们的处境,让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应对邪眼的威胁,不是更好么?”

“倘若不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换做你,会听信我的话么?恐怕你只会当成我们为了继续垄断热能而编出的故事。”音波凄然一笑,昂起头。“无需愧疚,同样的,我也不信任你们!我们身处不同的位置,便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的痛苦。”

 

“轰!”

如同地下的惊雷响起,闷声巨响让熔炉高塔都撼动三分。随着气温的急剧上升,大难临头的感觉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它醒了。”音波说道“雾隐,附在你身上的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分身,这是你还没有魂飞魄散的原因。现在它彻底醒了。你看看吧——我早该料到这一切的!”

塔体剧烈震动起来,时之砂的全息投影突然笼罩在红光之中。她坐在平日里坐的位置上,手中是空了的蓝色器皿。宝石般美丽的瞳孔中映着汹涌而上的红白色火流,她笑了。

全息投影晃了一下,消失不见。时之砂和地心实验室并没有等到火流上升到他们的位置,在那之前那里的一切已经被指数爆炸般增长的温度彻底汽化。

热流汹涌浪潮上涌的爆鸣声是地底传来的最后声音,只有音波从中听到了那句遗言,那是时之砂故乡的语言,同她本人一般光润,美丽,无可挑剔。

Pour que le temps soit court, le destin n 'est pas en possession.

纵使时间可短暂逆流,命运却无从掌控。

“我们不是诺亚。”音波轻声说道“曾经,我也以为我们可以像诺亚,甚至像耶和华一样,带领人类走出严寒的地狱,重现人间的伊甸。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残酷。猜疑,畏惧,欺骗,彻底破坏并毁灭了这座蒸汽之都。或许我该庆幸我永远失去了视觉,这样我不至于亲眼看见,我们的天国就此崩塌,我们的理想就此溃灭,我们的城市依然要归为冰封中的文明标本,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真正的名字。随着城市的消亡,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像我们从未到过这个世界。”

她闭上了眼睛,向穹顶张开双臂,宛若圣徒接受上帝的洗礼般,迎接命运。

“再见...蒸汽之都。”

地热喷涌而出,那些没有挤入高塔却围绕在高塔周围的市民们首先死亡,接着是塔内的人,从底层到高层。他们都没有如他们预料的最糟糕的结局那样冻毙,而是死在了高温里,死在了他们生前曾无比渴求的“财富”中。

这种高热洪流连贝塔材料也受不了。音波的长杖和耳机等金属品首先高温化,将她的右手和双耳烧焦,接着,喷涌而上的热流直接将她整个吞没。雾隐也同一时间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那红色的眼睛从肉汁和骨灰中窜出,飞向地心和母体融合去了。

熔炉高塔在火山爆发般的炽热洪流下整个熔化,连带着市中心的建筑也无从幸免。炽热的火流继续上升,取代了熔炉高塔的位置,热流那不断上升的最高点就像塔尖直刺长空,直到那城市最外层的隔温层。

“轰!”

整座城市的天空一亮,接着一暗,然后是闷雷般的剧烈爆响。随着热流熔毁隔温层,聚集在隔温层外被阻挡的强大雪暴云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它们带着极度的低温和可怖的雪云从高空蜂拥而下,撞击在热流之上。

极寒和极热的碰撞立刻引起连串的爆炸,那是空气在急剧的收缩后又急剧扩张发生的爆裂,毁灭性的爆炸撕裂了蒸汽之都的天空,剧烈的闪光和雷电之后是暴雨般的冰雹落下。火流和寒流如同在进行一场反向的拔河比赛,最终地底的能量到底还是不如整个世界的极寒力量,火流逐渐被寒流压低,连带着爆炸也从高空降落,一直炸到地面,再到地穴。

毁灭性的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随之而来的巨寒更是进一步消弭了幸存的可能。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城市的废墟中已经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只有一个透明玻璃般的保护罩,里面留存了一个蓝色的机体,下面的东西还在微微动作。

是瓦尔莱塔。

热流能够熔毁贝塔材料,却对阿尔法材料无可奈何。在高塔被热流摧毁的同时,星空的机体连同那层阿尔法材料护盾被远远甩了出去,免受了后续的爆炸影响。而现在,极寒无法穿透护盾,而机体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保持运作,瓦尔莱塔活了下来,可以说是极端的幸运。

但这也是极端的不幸。她就这样俯卧在废墟上,哪里也去不了,机体内没有四肢的躯体甚至让自杀都成为奢望。她看着外界,目之所及除了废墟,还是废墟。以生命维持系统的状况,如果没有其他意外,这种比死亡还残忍的囚禁还要继续足足几十年。

 

“唯有...欺骗者...永生。”

瓦尔莱塔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雪一点点淹没了废墟,也将她的护盾也淹没了。她感觉自己宛若一个冰雪琥珀里的蜘蛛标本。

“唯有...欺骗者...永生”

她喃喃道,蓝色面具下,灰色的瞳孔中干涸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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